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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终于来了,她说:下了十年的决心,才迈出了这一步。我调侃她:现在不怕没地方住啦?我结婚整整十年,母亲一次也不来,我以为她是怕走丢了。可她说:只要有钱,出国我都不怕!
怕晕车?
趁着回老家,我买好晕车药,多次死缠烂打求她和我一起来,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。她笑话我:去你那干啥?连住的地方都没有。
母亲依然振振有词:去了,还住不到一起,有什么意思?等你有大房子再请我去也不迟。
母亲性子犟,拗不过她,
我只好左盼右等,终于等到了三室一厅,赶紧给母亲报喜,谁知母亲又有了充足的理由:现在不行,你弟弟妹妹们都出去打工了,说不定哪天回家。不能让他们回来看见门上一把锁,连口热饭都吃不上。
唉!这个娘,想什么呢?我只好拿出杀手锏:您不是老盼着去看天安门吗?再不来,等老的走不动了,想上天安门都爬不上去啦!
电话那一头的母亲一阵沉默。
我心头一喜,看来说到点子上了,看你这次还有什么借口。
经过短暂思考的母亲依然振振有词:那现在也不行,我老是老了,但心里还是有数的,不会等到老的走不动再去北京的。你也别催了,到了该去的那一天,你不吭一声我就到了。
真拿她没办法,这么大岁数了,还这么犟。
凌晨四点,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,她竟然已经到天津了。
母亲是爱人去接的,我对站台过敏。
对我来说,站台的这一头和那一头,始终都是一个滋味——离别!到了母亲那里。就开始算着过日子,团聚的时间一天一天加长,离别的日子就越来越近。
走上站台,默默地想:我会回来;离开站台时,还在想:还会回来。所以,我能离站台远一点,就尽可能的远一点。就算必须走上站台,对不起!谁也别送,谁也别接。因为,看着接到我的人高兴,就会让我想起送别我的人哭泣。这种矛盾的心理,不是所有人能感受得到的。
这十几年来,我一直是掰着手指头过来的。
楼梯口见到母亲的一刹那,我惊呆了!一年多时间,母亲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?头发白了一半,原来的圆脸都变成三角形的了,又黑又瘦的脸上爬满了沟沟坎坎。摸着她的手,想起了小时候在姥姥手背上打墙的感觉。我尽管心里发酸,嘴里还是违心的冒出一句:啊哈!不错嘛!还是老样子!
母亲撇撇嘴:别唬我啦!都快成干枣子了。
转到母亲身后,看着母亲微驼的背,脑子里闪过一个问号: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大的事情,没有告诉我?
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当年父亲常年在外,无论家里发生了多大的事情,母亲对父亲只有一句话:挺好的,不要挂牵。
套来问来,软硬兼施,母亲还是那句说了几十年的老话:别瞎想,挺好的。
既然家里挺好,是否是身体出了问题?第二天,我和爱人的生拉硬拽的把母亲拖进了医院,做了全面检查。化验结果次日出来。
母亲最喜欢吃大黄梨,尤其是脆甜多汁的安徽砀山梨,是她的挚爱。
在回家的路上,路过水果店,我买了几斤难得一遇的砀山梨。母亲很高兴,在水果店里当场就洗了一个,甜甜的咬了起来。那个样子,好像是孩子吃着了馋了已久的美食。母亲好奇的说:怪!大夏天的,还有这么水灵的梨。
次日,取到了检查结果,母亲得的是II型糖尿病。怪不得,一年多年未见,母亲整整的像换了一个人。
糖尿病应该不是很严重的不治之症,可是我的心里却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。想想母亲三十多年来,盼星星等月亮,终于盼得儿女们成家立业,自己可以享享清福了又得了糖尿病。她曾给我们说过:谁家的孩子也不看,就想在有生之年彻底的轻松一下,游游山,看看水,最大愿望,就是到北京天安门城楼上感受一下。
我有些后悔,晚几天再到医院检查就好了。看着一堆鲜灵的砀山梨默默的等着有心人来品,我忍不住流下泪来。母亲啊母亲,女儿的十年等待,十年期盼,盼来的却是一汪苦潭。知道女儿为什么盼您来吗?我想,想把您这么多年来嘴里抠的、身上省的补偿一下,可现在,我该怎么办?
母亲一脸的无所谓,她满不在乎的劝我: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小心眼,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多了。正好,减肥了,有钱难买老来瘦嘛!是不是小王?
她满眼爱怜的看着我爱人,等着他的回答。也许,她是在寻求心理或精神上的支持。爱人乐着点点头,可眼里,明明含着泪。他平静的戴上帽子,像往常一样迈着方步出了门,在关上门的那一刻,与往常一样回过头来道一声:妈、丽娟,我走了啊!这两天的道别,在我的名字前多了个“妈”。
在空军军营里,女人们的听力都很强,因为她们常常在漆黑的夜晚,数着秒针的滴答声竖着耳朵听、仔细的听,听飞机飞了几架次了;听汽车沉稳的声音越来越近了;听纷杂的“踏踏踏”的脚步声里哪一声是属于自己家里的。当熟悉的脚步声出现,女人快速跳下床打开家门,摁亮门前和房间的灯。然后钻进被窝,暖暖、甜甜的睡着了。
今天,爱人下楼的脚步声与往常不一样,急促、焦灼。我的心,随着哪远去的脚步声,不由得也填满了惆怅!
当爱人回来点时候,带回了一大堆药。原来,他请了假,找一个熟人问药去了。他对母亲说:咱们先去北京玩,回来后再吃药调理。
母亲虽然五十多了,但玩起来像个孩子,拉着我女儿的手,登天安门比我俩都快。在人民大会堂里,母亲兴奋的说:想不到,我也能到大会堂里坐一坐,留个影。可惜!正赶上毛泽东纪念馆装修,母亲没能一仰一代英豪的尊荣。看着母亲一脸的遗憾,我安慰着:下次再来。母亲连声说:下次下次。
母亲开始吃药了。冰箱里放着一堆肉和鱼,偏偏端不上餐桌。满眼的一片诱人的绿。
五岁的女儿没两天就撑不住了,打开冰箱可怜巴巴的问我:妈妈,为什么不给我做肉吃?
我能对她说什么,难道告诉她:面对只能吃蔬菜的姥姥,我们怎能咽下喷香的鱼肉?
想想母亲下半生可能要依靠素食度过,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。不由得一巴掌抽过去。
女儿委屈的哇哇大哭,小小年纪,怎能明白妈妈的苦心?好在母亲被爱人带去医院复查去了,我也乘机搂着女儿洒下几行痛快的酸泪。
好留歹留,母亲住了半个多月,她怒气冲冲的说:再不让走,下回不来了。母亲脾气犟,来了牛劲谁都不服。凶巴巴的样子哪像个病人。
我们乐了,走就走呗!哪那么大火气,小心外孙女说你是狼外婆。
母亲说:还不都赖你们吗?早答应让走我早小绵羊了!
母亲下午三点十分回老家的车。她很高兴,不紧不慢的收拾着行装,嘴里还哼着小曲,半只眼也不看我。
一点半左右,我说:妈,小王送你去车站吧!我晕车,就不去送你,送孩子上学去了。
母亲怔了一下,定定看了我一眼,忽然笑了:你那臭毛病还没好那?去去去,一辈子骑自行车的命。
我抱怨着:都赖你,遗传。
母亲推了我一下:赶紧滚吧!孩子迟到了。
母亲来了十几天了,知道我一直是两点十分从家里送孩子走的。
在蹬上自行车的那一刻,忍不住抬头看一眼三楼自家的窗户。目光扫上去我就后悔了。母亲,正扒着窗户往下瞧。当我抬起头的那一瞬间,母亲眼里射出的东西深深的挖了一下我的心。涌着热血的心,登时疼了起来,疼得我想流泪。
逃吧!在母亲面前,我永远是弱者。三十年的风霜雨雪、十七年的聚散离别,还没有把我修炼出母亲那样的情感——刚柔并济,坚不可摧。即使想流泪,也是在夜深人静、躲在被窝的时候。
半路上,我停在一个正在建大楼的工地旁边,紧贴一道高墙,任泪水横流。
母亲这次回去,心头又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情感包袱。来了,眼见了,就多了难忘的亲切;离开了,感受过了,离愁就会扎根心底。
娘啊!原谅我!我不想让你浑浊的眼睛看到:你的女儿还那么脆弱;我不想让你哪装满牵挂的记忆里,多了女儿的一双泪眼;我不想让你回到老家的小屋里,寂寞的夜晚又多了一分断肠般的思念!
我也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您一直不愿来看我,其实我和你一样。
来到爱人身边,牵挂着老家上了年纪的你们:身体有佯吗?遇到难事了吗?想我们的时候,您是否可以放声大哭一场?因为你的孩子都在外地,您不用再躲在被窝里悄悄哭泣了。
回到您的身边,又挂念着这儿的那个人:又吃上大锅饭了,胃又泛酸水了吗?夜晚回家,没人给你开灯,小心一点。不要再习惯性的推门或敲门了。我,不在家。
午后的时光异常难熬,我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:母亲何时留恋着离开我的家门;何时茫然的到了车站;何时犹豫着踏进车门;何时不安的坐上座椅;何时不舍的跟我的爱人挥手道别;何时突然间从紧捂双眼的指缝里滑下数行热泪。娘啊!不要伤心,无论时间多长,无论距离多远,我都一直在你的身边!
母亲回去了,割去了我的半颗心。
回到家里,爱人说:你刚走,妈就哭了。
哦!看来母亲老了,自控能力差了。
妈说,娟在家是老大,小时候受的苦最多,希望我好好待你;她还说:你别怪她,她不是不想在这住了,而是怕住的久了更舍不得走了。
妈还说,这次也没想来。
这一年多来她感觉身体明显的越来越差了,本来是去县医院检查身体的,但到了医院门口没敢进去,她怕,她怕真查出个什么严重的病来一下子躺倒该怎么办?先逛逛再说吧!可不知为什么转着转着就来到了车站,突然想来唐山看咱们,到了车站售票口了还在犹豫。但又怕检查结果就再也没机会来看我们了,才突然袭击来了唐山。
怪不得,到了天津才通知我们她来唐山的消息。
妈又说,还好,只是糖尿病,结果比她想象的好多了,回去好好吃药控制调理就行,叫我们放心,以后有机会,她还想去毛泽东纪念馆参观。
是嘛!别的没啦?
没啦!
你是不是哭过了?
哭啥?她又不是我妈!男儿有泪不轻弹嘛!何况俺还是铁血男儿。
真的?
当然真的。
傻瓜,撒谎也不照照镜子,眼睛还是又红又肿的。
与母亲离别带来的痛楚,在此刻得到了片刻的释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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